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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它是一個年長男人對少女的秘密表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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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樓對明誠非常矛盾。

他不是沒想過將明誠拉進中共,但明誠的那個身份是讓人不敢輕易嘗試的。

中統人員是熟讀中共理論的,且會用那套理論對基層中共黨員洗腦、轉變,所以,想用理論的灌輸使其放棄原有的堅持,非常困難。

同時,中統人員的日常工作之一,便是身份的甄別。他讓明誠知道軍統的身份無妨,但如果洩露出中共的身份,按照工作職責,明誠是需要上報的。那麽,他就會在中統那裏備上案。失去了隱蔽性的棋子,效果就大打折扣,國民黨這邊不會再多信任他,他這個喉舌站站長的職務很可能會被調任。且,還會有嚴重的安全隱患。以蔣一貫仇共的尿性,雖然現在暫時接受統一戰線,骨子裏的東西不會變,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悄然發難的。

所以,他不能冒險。他如果出事,牽涉到的並不只是他一個人,還有下面的一群人。

而且,明誠在需要做公事的時候,是理性的公事公辦的態度。比如今天這樁事,就是要求他等價交換的。他提供自己的身份信息,明誠給予相應的援手。

那麽,在需要履行工作職責、向上級匯報的時候,明誠會為他隱瞞嗎?他沒有任何把握。

基於這些原因,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真面目藏得深一點。

但這是非常痛苦的。

他可以放下對汪曼春的心結,純粹以“可用”去利用她。因為愛已逝去,縱然還有些懷念,也是對過往歲月的,而不是對她本人。

但他對明誠做不到這樣。他對他,並非無愛。

只是,為了讓自己這顆棋子牢固地楔在這裏,他只能讓自己當個無心人。

縱然知道明誠對他十分有情,但為著他們各自身上的那份責任,他不可能真心應和。

片刻的心軟,可能便會踏上歧路,引發嚴重後果,屆時悔之晚矣。

他其實並不能多麽心平氣和。

在明誠出去之後,他依然想著他。

他想念他的手指,那種輕輕撫平他眉心的動作。

只有他會關心他開不開心。

他一點也不想要那柔軟的手指從他眉間移開。

他其實想要狠狠地擁抱他,狂熱地吻他,但他只能扮出最鎮定的樣子。

他已經有一些畏懼。

當身體接觸裏摻入了感情,那麽,接觸得越多,便容易陷得越深。

所以,還是不接觸的好。

因為擁抱和接吻都會變成煎熬,當你知道你最終很可能會要狠心去傷害這個人。

他寧願去和汪曼春演戲,那種戲要輕松得多,不會有這種不能自已、兩頭拉鋸的痛苦。

他盡力無心,但事實上,做不到無情。

相親的地方定在一家咖啡館。

它雖然坐落在繁華地段,但推門進去後,卻仿佛步入另一個世界。

正對著大門的墻上,鋪著滿墻的青瓦,清澈水流從頂端沿著瓦片漫下來,在淙淙水聲中形成一道水簾。下面有細長水池承接,水池底部墊著鵝卵石,浮著擬真蓮花,水中數尾小魚游曳。

落座的地方有一株常青藤蜿蜒,從身旁直生到天頂上,硬是布置出了世外紅塵的感覺。

女人容易惑於情境,美麗的布景是能幫忙的。

明樓和明誠特意提前了十五分鐘到來,以示尊重。

等到女性出現,他們不約而同地起身,禮儀周到地為對方拉開椅子。

明誠相親的對象叫做阮沐。互相自我介紹完了之後,阮沐有些怔然地望著他。

“怎麽了?我臉上有桃符?”他微笑著跟她開玩笑。

阮沐抿一下嘴唇,說:“不,只是有點意外。”

一個26歲還未成婚的新政府官員,在想象中,應該是庸碌平凡的,而不該是這麽清俊出眾的模樣。

明誠並不追問,年輕姑娘的想法太好捉摸,他只問道:“來一杯拿鐵怎麽樣?搭配這裏的藍莓起司,溫潤可口。”他也沒撇下作陪的筱玲紅,問她:“喜歡摩卡嗎?加點肉桂和可可粉,再配一點檸檬奶油卷,是不錯的組合。”

拿鐵中的牛奶比重較大,口感比較溫和,頗得女性歡心。摩卡可通過添加的調節而生出無窮變化,更適合戲夢人生的筱玲紅。這兩種咖啡都比較適合搭配酸甜口味的甜點,可以使味道更有層次感。

他最後問明樓一聲:“巴西咖啡加黑森林蛋糕,好嗎?”這是明樓一貫的口味。

阮沐感嘆:“沒想到鬧市中有這樣地方。”

“你喜歡清靜?”

“誰不喜歡呢?在這種世道裏。”

“會希望住在這樣的家裏嗎?”

“能在這樣地方落腳,再理想不過了。你呢,你喜歡什麽樣的?”

“一條小溪旁開滿野花,旁邊立著座小樓,上面爬滿青藤。風起的時候,有顏色不一的花朵被卷起來。”

她遙想一下,深覺神往:“那樣的話,真的太理想了。”

那當然是一種理想,不可能實現的理想。

明樓知道他的描述源自哪裏。有時候,他會希望明誠愛他愛得淺一點,如果那份感情能淺一點,他或許便不會這麽心痛。

這一世是不可能了。如果有來生,在和平的年代,以平常的身份,他會毫不猶豫。

他開始輕聲跟筱玲紅攀談。他喜歡聽戲,自己也能唱幾段,跟對方談起話來可以十分投契。

他完全不提那些政治經濟上的事,只撿她愛的戲文來說,又與她細細探究裏面人物的情感把握。由她臉上神情,便不難知道她對他很有好感。

有幾個男人會不只將眼睛放在她嬌美的臉上、而是更關註她內心的訴求呢?

在角落裏有一架鋼琴,她視線觸及,慢慢說道:“我以前也想過學鋼琴,可惜家境不好,沒有條件。後來進了戲班,每日忙著練功,就更沒有時間了。”

明樓溫聲問她:“想聽嗎?”

“你會彈?”

明樓微微一笑:“略會一點。”

他走過去,坐下,開始彈奏。

在悠揚的琴聲中,在室內清幽的光影裏,他的側臉好看得像一幅畫。

阮沐說:“我猜,你應該也會?”

明誠笑了笑,問:“理由呢?”

“你的手看起來就是一雙會彈琴的手。”

明誠一只手扶住瓷杯,另一只手輕輕攪動小勺。他的手指白皙又纖長,比白瓷都漂亮幾分,鋼琴家的手。

明誠輕輕一笑,問她:“你想聽我彈?”聲音溫存柔和。

普普通通一句話,由他口中說出來,竟叫人臉上一熱。

不用她回答,看表情就知道她的答案。

明誠起身,走到明樓身邊,問他:“合作一下?”

明樓一點也不意外,有什麽是他不會的?

他建議道:“致愛麗絲?”

說完之後,明樓稍稍遲疑了一下。但話已出口,也不好再收回。

這首曲子雖然適合聯彈,但思及它的背景,就顯得略為暧昧了。

它是年近40歲的貝多芬贈給他的一名學生的。像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,這份樂譜僅僅只留在她那裏,他沒有自留底稿,作品目錄裏也沒有這首曲子。直到幾十年後,在她的遺物中才發現了這首樂曲的手稿。

這段典故明誠當然知道,他微微訝然。

它是一個年長男人對少女的秘密表白。因為身份,因為年齡,他們在現實中不可能走到一起,但是卻在樂章中成為一對執手相望的戀人。

因此,空氣中憑空浮動起濕熱的氣息。

明誠看明樓面上神情,猜他說的時候並未細思這些。等想到了,只怕是有點後悔的。

他沒說什麽,只是輕輕坐到他身邊。

坐定後,他先說一句寬他的心:“對這個,我不太熟,先生多擔待。”

對曲子都不夠熟,自然更不會知道什麽典故了。

黑白琴鍵上面由一雙手變成兩雙手,但仍像是一個人彈出來一般。

樂曲由脈脈絮語,到愉悅交談,再熱烈表白,至心心相印。

他們似乎天生就有相互配合的默契。都不需要磨合,就直接切換到了圓融。

明樓在相親中由始至終沒說一句公事上的話,將自己裝扮成只對藝術傾心的模樣。

明誠隨意般的幫他提了一兩句,讚他經濟上的成績,又說想為新政府多盡些力量,比如最近的和平大會,工作必然十分繁瑣,如果能有出力的機會就好了。

他做介紹時便說了兩重身份,先說了朋友,再說是上司。以朋友身份,有些話還是說得的。

他也只略略這麽一說,接著就把話題帶開,好像只是無意提及一般。

他觀察著筱玲紅面上表情,知道她有把那兩句聽進去。

那麽,再提就顯得刻意了。

明樓擡眼,不動聲色地望他一眼。

明誠跟他視線交接,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能懂的意思。

會面結束,將兩位嬌客送回去之後,明樓在車上閉目養神,沒有說話。

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,不以為這事有多商榷的必要。席間交換的眼神已足夠他們相互肯定事情到此算是差不多了。

一切順利。剩下的唯有等待。

明誠突然減速,明樓睜開眼睛。

他們被學生圍住了。

明誠有辦法駕車甩脫他們,但這是不能用的,在這種四面都是人的場合,他只能展示出一個秘書所能有的技能。

不是什麽大事,只是一點小小的麻煩。略高聲大喊幾句,叫警察過來就能解決的事。

他們對外的身份是漢奸,理所當然地為進步學生所不齒。明樓的形象是不時會上報紙的,關註時事的學生自然能認得出來。他昨日還在報上發了篇文章,滿紙阿諛之詞,恬不知恥地宣傳大東亞共榮。當時就有不少學生看過之後一怒撕了報紙,將這狗官罵了個狗血噴頭。

這群學生正在街上發抗日救國的傳單,剛好遇上了漢奸,一時群情激奮。

學生將他們的去路堵住,石頭砸碎了車窗,躲過之後,接著就是雞蛋和西紅柿。

明樓當機立斷:“下車,先離開這裏。”

事態繼續下去的話,警察會被引過來,這些人都會被抓進去。

這樣的尋釁於事態並無任何幫助,但學生這種群體秉著一腔熱血,加上年輕氣盛,做事哪裏會去考慮許多後果。

人不多歷些事情,是不可能成長的。

下車之後,遭遇的攻擊自然更大些,全身都能被招呼到。

畢竟做的都是文職,他們也不好怎樣躲,頂多就是護一下頭臉。

擠出包圍的過程中,誰都免不了掛彩,滿身都是黃的、白的、紅的液體和殘渣。

學生看漢奸如此狼狽,精神更加亢奮,紛紛追擁上來。

不能傷害這些人,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,只能盡量跑開。

為難的是,他們還不能跑得太快,得貼合自己文職的身份。

明誠跑幾步,還得裝著喘口氣。畢竟,以他的身段,弱不禁風比較正常自然。

到後來,明樓索性拖著他跑。

他們有志一同,都著意往較偏僻的地方去。越偏僻,越不容易有警察出沒,免得這群學生陷進去。

左拐右彎,跑了一段路之後,斜向有個小巷落,兩邊零零碎碎地堆著些雜物。

往裏走進二三十米,其中一側的雜物中有口大海缸,旁邊散著筐,正可稍躲一下。

進到缸裏,罩上筐,一時不會被人發現。

若換成是別的官員,是不會這樣麻煩的。只是,他們背後的身份,使他們不僅不願傷害這些學生,還得不著痕跡地保護他們。那就說不得得委屈幾分了。

缸也好,筐也罷,要將兩個人容納進去,都是比較勉強的,全身上下要不可避免地緊貼,且呼吸相聞。

空氣增溫幾度。

明誠打破沈默,輕聲開玩笑:“出來前想到今天會這麽受歡迎嗎?”

“今天略熱情。”習慣了做反派,明樓不以為然,也能從容打趣。

明誠悄聲說:“他們應該讀了先生昨天發的文章。”

明樓隨口問道:“你覺得寫得怎麽樣?”

“略無聊。”明誠學他的話。

明樓輕笑一聲:“那下次你寫,署我的名。”還能制不了他?

“是我記錯了,先生寫的字字珠璣。”明誠面不改色地改口。

他只得一雙手,現在的工作已經忙得不可開交。

聽聲音,學生們已從巷口過去,正待出去,又聽到腳步聲過來,只得暫時耐住。

原打算進來的人走過去就算了,可來人卻在他們近旁停了下來。

接著,就是咂咂的親吻聲音。

聽那急切聲響,活似旱了十天半個月,要在一夕間撈補回來。

親也就親了,還要浪語不斷。

“小心肝,想死老子了,讓哥哥好好親親……”

身體撞擊墻面的聲音。想來是被按墻上了。

筐下面本來就不怎麽透氣,只有一些小眼漏些空氣進來,待在裏面,尋常時心臟都要加速供氧,連帶著體溫也比外面要高幾分。

更何況那些聲音四散飄蕩,如一只柔軟又黏膩的觸手悠游觸探。

裏面空間窄狹,基本動彈不得,彼此的體熱均能清晰感受。

好在兩人都是受過訓的,都盡量細微地調節著身體和姿勢,以使得他們能離遠一點。

不過,限於空間,再調整也還是得貼著。

明誠輕聲建議:“我們出去?”反正出去了也就是尷尬一下,盡快轉身離開就是。

明樓沈吟一下,說:“不行。”

雖然明長官可以言之鑿鑿地在日本人面前大吹大擂自己,臉皮什麽的難以丈量。但這麽走出去,明長官還是覺得頗為有損尊嚴。你啥時候看過窩在筐裏的財政司官長?這不小孩子玩的游戲麽?擱35歲的男人身上實在不像樣。

自己待著是一回事,被人看到又是另一回事。

明誠也就不堅持了。估計明樓是過不了面子那一關,寧願死挨著。

反正不是什麽原則性的事,隨他就是。

暧昧的聲音仍在繼續,吸啜的濕聲綿延成一片。

那種推來推去的吻法。

“你好甜,甜死了,平常都吃了什麽?真想把你整個吞下去……”男人說著這樣不要臉的話。

在他們近旁,有兩個人一動不動,仿佛化成了周遭的那些死物一般。

昏暗的方寸之地中,錯覺能聽得到心臟跳動的微聲。

都是自制力很強的人,不會輕易被環境影響,自然有無數種方法,可以叫自己清心寧神。

明樓徐徐吸一口氣,在灰塵的氣味之外,也將身邊人那種若有若無的味道吸入。

清淡寧靜的氣息。

他已經很熟悉這股味道了。

如果要說甜的話,這才是真正清甜的氣息。

外面的人還在吻個不停,小別勝新婚,簡直是要死要活。

他有大概一個月左右沒真正吻過他了。

但他的印象還清晰得像發生在昨日一樣,對方吻起來的味道。

他嘴裏是草葉的氣息,舌頭柔軟又溫濕。

這股味道從記憶中飄散出來,盈在空氣中,不著聲色地煽風點火。

更別說,他們的身體還牢牢實實貼在一起。

帶來的熱息是加倍的。

男人火燒火燎的聲音又在說:“快摸摸哥哥,你這個小娼婦,哥哥快著火了。”

粗鄙又俚俗。

那種用語言去侵犯對方的態度。

明樓的記憶力非常好,雖然他並沒準備記得那麽清楚。

那個肆意笞伐的晚上,連一丁點細節都沒從他的記憶庫中淡去。

這不成其為困擾,他的自制極強,控制極佳。事情過去了之後,就像沒發生過一樣。

有些事沒那麽重要,有或者沒有,生活都可以繼續。

然而,發生過就是發生過。所有的進入、侵犯、打開、掌控,都會留下痕跡。

再嚴苛的自我控制,也無法全然否定。

它不重要,但其實,會在意。

在這樣的時刻,那些記憶會自動漂浮出來衍生成意識。讓人認識到,撇去厚重的甲胄,他骨子裏仍是個男人。

有些邪火,只有一種解法。

等到這著急上火的一對終於黏黏糊糊吻完了出去了,這件莫名的事才算結束,可以將筐揭下來,一見天日。

兩人這才有餘暇看清對方的模樣,被學生們一通招呼,都挺狼狽的。

明誠頭發濕了,一縷一縷粘著,連睫毛都是濡濕的。

濕漉漉的模樣。

而他其實是能被弄得更濕漉漉的。

慧能禪師曾說:不是風動,不是幡動,是你的心在動。

明樓凝視他一會,輕道:“張嘴。”

手指捏住下顎,終究還是吻了他。

風和日暖,令人願意永遠活下去。

第17章 一向千伶百俐的嘴,要退化到孩提時代,才會有這麽笨拙的時候

在私事上面,明誠是一向不違逆明樓的。

何況,明樓那簡短的兩個字裏面似乎跟平常不同,多了些煙火人間的味道。以那樣低沈的音色說出來,恐怕誰都會聽他的話的。

明樓有把好嗓子,尋常說話時便往往能令聽者凝神。

明樓不會知道,明誠從幼年起,就已經非常愛聽他的聲音。

那時候,明樓跟他說的都是非常正經的話。因為認知上的差距,他有許多不懂。但光是聽著那樣的聲音,便什麽艱澀的文章都能聽得下去,記得起來。

而現在,明樓說的已經不是正經話了。

明樓的話和動作都帶一點強制,不過明誠並不介意。他很清楚,明樓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。

只要不是公事,他其實很願意聽明樓的話。

這個吻像一場捕殺。

像孩子抓取一只蝴蝶,不全然禁錮,只捏住翅膀,看它在指掌間不斷撲棱輕而薄的膜翼。始終存一線自由希望,卻一直走不出那個手指扣築的世界。

那種天真的殘忍。

其實,它跌宕的命運在它被手指捕獲的那一刻,就已經寂定。

它是剝奪,是摧毀,是占據,是碾壓。

總之,不是那種簡單粗陋的物理接觸。是用一點點流逝的時間織就出羅網,到它體能絲絲流失,抵抗瓦解殆盡,翅膀失去力量,脆弱地垂落在手上,成為一個再可憐不過的小東西。

它的墳墓就在那只手上。

這是個無需回應的吻,且也不可能有回應。那點可能被積雨無情地洗刷、銷毀,怎樣閱人無數的經驗也要被強制剝落,蛻變成無垢的純潔。

明樓不讓他保留餘裕,也絕不給什麽出聲的機會,連呼吸都要一並掠取,直到被牙齒扣壓住的舌頭處子一樣稚木。

它和技巧無關,只和控制欲有關。

若單以技巧論,明誠自然要豐富不知多少。明樓毫無客氣地磨斷它們。

一如蟒蛇一貫的捕獵方式,完整地吞噬。

殺戮結束,一切就回歸正軌。

略平覆一下氣息,便依舊要輕裝上路。

好在對手非常冷靜,迅速接受現實,不糾纏也不追問,不希冀更不索討,即使數秒之前他的舌頭還被碾磨得柔軟至不可思議。

他早已習慣接受各種各樣的狀況。

這個吻的前因不好解釋,多少牽涉到人心底隱秘的層面,而明樓想要的後果則很顯然,必須撤退到這個吻發生之前,甚至是走進這個巷子無奈窩在一處躲避之前。

如果眼中略微含上一點幽怨,便能輕而易舉地釀生出叫人心疼的氛圍。但他不會這樣。他不會令明樓為難。

明誠從身上掏出手絹,提醒:“先清理一下吧,這樣恐怕是不好出去的。”語氣平和得好像沒發生任何事。

一方面是將氣氛調整如常,另一方面也是將焦點轉移。

連一句“抱歉”都不舍得叫對方說出口。

用手絹將身上、臉上簡單做過清理之後,他們從巷落裏走出來。

學生早已散去,車還在那裏。車體的破壞比預想中稍微嚴重一點,車身上被寫了大字,車窗碎了都是小事,關鍵是輪胎也被戳破了。

明樓連氣都沒有嘆,這點程度還不構成讓他嘆氣的理由。

或許,在最初,還會介意成為過街老鼠,但在無數的犧牲和鮮血之後,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。

介意,多少有點。但能被迅速壓制下去。

明誠笑了笑,說:“看來我們得走回去了。”

他永遠叫人舒服,以不易被覺察的方式,將事情調撥成可以輕松調侃的模樣,仿佛只是生活中一次無傷大雅的調劑。

明樓先挪步,說:“當散步吧。”

明樓住的酒店離這裏很近,是徒步可以到達的距離。

他不會坐那種滿城穿梭的由人力驅使的黃包車。他可以信賴機械和鐵皮,但不會信任任何一個人。

沿途兩邊是銀杏樹,它長得很慢,不像其他可以迅速長成的樹種,能很快成蔭。但它樹幹通直,姿態優美,在悠長的時間裏會漸漸蔓生出亭亭的冠蓋,葉子片片古雅。

“很久沒這麽散步了。”明樓說。

他想起在七葉樹林蔭道上漫步的日子。法國梧桐和七葉樹是法國最常見的樹。

“時間過得真快。”明樓又加上一句。他並不把舊事說出來,習慣性地漚在肚子裏。

但明誠是何等情商,由這兩句便大略猜出了他可能聯想到什麽。

他不點出,只當作自己感受來說:“這時候,會想起巴黎的七葉樹林蔭道。”

“七葉樹長得很快,它滿樹新綠的時候,法國梧桐才剛剛吐芽。”明樓笑了笑,說:“它樹蔭大,是最適合散步的。因此,巴黎大學那條林蔭道,又被不少學生叫做情人道。”

“不只是學生吧?”明誠淡淡一笑。

這是在打趣,思及明誠說過在法國見過他,明樓立刻意識到,他應該看到了接吻那一幕。否則沒來由拿這個打趣他。

明樓沈吟一下。

按慣例,他是不用說什麽的,沒有必要。

“那時候我也很忙,跟現在不一樣的忙。”到底還是暗示了一下。

明誠沒有出聲。他有點意外,明樓這麽說,幾乎像是在解釋了。

忙到沒時間戀愛的意思。所以,接吻也好,別的什麽親密動作也罷,背後意味的並不是戀人關系。

明誠很清楚,明樓不需要就這事做解釋。

多出的這一句,析出的是道無形的影:對方雖然盡量無心,但時至今日,已不是全然無情。

解讀出這點之後,明誠發現,他不會說話了。

一向千伶百俐的嘴,要退化到孩提時代,才會有這麽笨拙的時候。

就近原則,去了酒店裏梳洗。

明樓進浴室時,明誠打電話搞定了處理車子的事。

他的耳力很好,理所當然地聽得到門板後面淋浴的水聲。

他陡然間覺得,來到這裏似乎是件非常不合宜的事情。

在身體有過坦然相對的時光之後,雖然沒有直接的視覺場景,空氣也似乎變得黏稠了幾分。

水聲停了下來。接著,是衣物摩擦的聲音。

他臉上一熱。

意識到這樣太不自然了,他迅速調動意志讓自己恢覆如常。

明樓走出來的時候,並沒發現異常,只是示意他可以去了。

他們擦身而過。明誠走進去,將門關上。

聽力太靈敏,在這種時候,不是好事。

判斷力太佳,又助長了它不是好事的程度。

明樓完全可以由不同質料的衣物摩擦之聲,判斷出明誠脫到了第幾件衣服。

房間裏太安靜,耳朵裏灌滿的全是這種細微的聲音。

水聲響起的時候,可以想象到鮮活的畫面。

幾十道細小的水柱下面,是纖細柔韌的身體,滾燙的熱水在上面流淌。

門鈴在這時響了起來。

清寒有力的聲音果決地穿透大門:“明大長官是不敢見我嗎?”

明鏡來了。

明樓不敢見明鏡,理由很簡單,明鏡決不會接受他當漢奸的事。

但他既然在上海為官,便遲早會有被明鏡知曉的時候。明鏡終於找了過來。

“大姐。”明樓站在明鏡跟前,低低地喊了一聲。

明鏡看著明樓,問:“你回上海多久了?”

“一個多……”明樓張著嘴還沒說完,明鏡揚手就是一記耳光。把他嘴裏那個“月”字生生打回肚裏去了。

“姓汪的當漢奸,你也要跟著她走是嗎?”

“明樓不敢。”

明鏡隱約聽到浴室方向傳來水聲,面色一變,疾言厲色:“你還真的跟那個女人搞在一起了?”

她快步向浴室走去。

“大姐,那裏面不是汪曼春。我真沒敢跟她在一起。”明樓試圖截住明鏡。

明鏡頭也不回地冷著臉,說:“還敢巧言令色!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?”

“真沒騙您,裏面是……”

明樓話沒說完,明鏡已經一把將浴室門打開。

然後,明鏡呆住,反射性地立刻關上門。

明鏡雖然年逾40,但她扶弟守業,始終未婚,哪裏見過這等畫面。

幹凈漂亮的年輕人,滴水的頭發,濡濕的胸膛,下面只得一條浴巾。

明鏡面上染紅,聲音低下去:“他是誰?”

“我的秘書。”

“怎麽不先講清楚?”

“您也沒給我時間講清楚啊。”明樓陪著笑,順溜地卸責。

他其實沒怎麽攔,也沒真心勸。浴室有水聲這種事情,明鏡不親眼看個究竟,怎麽可能相信他和汪曼春沒有瓜葛。何必枉費口舌?讓事實說話就好。

至於畫面太超過,他也不怎樣擔心。以明鏡的嗓音,明誠肯定聽得清外面狀況,會做些準備,不致讓場面太尷尬。

明鏡定了定心,問道:“秘書怎麽會在你這裏?”

“今天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進步學生,車子和人都……”明樓沒將話說完,一是給自己留點面子,二是有意留白讓明鏡多少有些心疼。

明鏡心知他肯定是被學生用西紅柿雞蛋一類招呼過了,心裏軟了幾分,但面上只冷笑一聲,道:“那是你活該!他們怎麽沒在你頭上開個坑出來?”

“是、是……”明樓做諾諾狀。他明白,如果辯解,只會讓明鏡更生氣。只有順著她的聲氣,才能慢慢安撫住。

“你今天回家嗎?”

“自然要回。”明樓十分恭敬。

“算你明白。”明鏡轉身出了門。

明鏡走了,明誠才走出來,他清楚明家人的談話不是他該在場的,所以一直空開著水,在裏面候著。

沐浴過後,他穿著一身明樓暫借他的制服,本來是寬松了些,但武裝帶系好後,仍是英氣筆挺。

像一株喬木,冬日裏依舊不改形容。

明樓坐在帶兩個副位的長沙發上,他就在副位上坐了下來,說:“看來這一回,您家裏是真挺生氣的。”

“很正常。今晚回家後才是重頭戲。”明樓神情自若,全看不出剛被掌摑過的模樣。

“要進小祠堂?”

“必然的。有些話,我大姐肯定要當著祖先遺像講,用列祖列宗來壓一壓我。說不定,還要動用家法。”

“看來是要演一場‘三娘教子’?”

“戲碼在她手上,唱本在我心裏。”

“您打算唱哪出?”

“‘大保國’怎麽樣?”

明誠皺眉,單單一個明鏡的壓力,不至於讓明樓如此冒險。

明樓知道透露身份背後的風險,但仍這樣決定,那麽,必然有懸頂壓力,使得他不得不為。

他有必須讓明鏡知道的理由。他需要明鏡幫他做些什麽。

明誠不答反問:“她那裏有你需要的東西?”想了一想,他說:“是炸藥嗎?”

軍統肯定有能搞到炸藥的途徑,但在淪陷區,形勢瞬間萬變,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,都會使預定的事情無法完成。

明樓無聲頷首,對他舉一反三的能力沒有絲毫驚奇:“我這邊的中轉渠道出了點問題,炸藥要半個月後才能到,那時就太晚了。”

明誠沈默片刻。固有渠道出問題的話,短期內明樓不方便去開辟新的渠道,在這樣敏感的時期。以明樓的高位,去沾軍火的事,出事後太容易被查到。

他思考一會,下了決心,看向明樓,道:“如果您真想問我的意思的話,我的意見是兩個字:不要!”

“怎麽說?”

“您應該很清楚,哪種人最方便被人探問到信息。是心高氣傲且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。一旦有突發事態,被有心人激得幾激,便極容易脫口而出一些信息。您的大姐恰好就是這樣的人。雖然她一定不願意您出事,也絕不會有壞心,但性格是那樣,無法改變。所以,她知道得越少,對她越安全,也對您越安全。”

“雖然如此,但是,時間太緊……”

明誠一字一句,聲音清晰:“炸藥的事情,我有渠道。”

明樓立時向明誠看去,他觸到一雙漆黑的眼睛,盡深處雪水一般,亮得像能通往另一個世界。

他問:“可靠嗎?”

“我會親自去提貨。但是,需要錢,不能叫人家吃虧。”

“幾天內能到手?”

“不會超過五天。”

明樓問了下數字,只比正常價格略高而已。他點頭應允下來。

明樓沒起探問渠道的心思,這對哪條線來說都是秘密。所以,他並不知道,明誠要因此承擔的風險,比起他原來向明鏡求援的選擇,是雙倍的。

明誠在慈善晚會上著意盡心,當然不是無的放矢,而是為著人家的物資。

有些東西正常的手續基本無法獲取,不是光用錢就能搞得到的,得有相應的地位和人脈,才能由別的途徑到手。慈善晚會上的那個女人,就是這樣一個特權階級。

他知道她訂了一批藥品,原打算跟她通融一下,用稍高一點的價格,叫她讓一點給他。

但既然情況有變,他就將原定計劃從醫用品調整為了炸藥。她擁有礦山,有炸藥儲備。

這樣做,當然有風險。首先,要有足夠合理的理由,能將人糊弄得過去。同時,事發之後,還不能叫她聯想到自己身上。

相比較而言,倒是這條路風險更大。畢竟,明鏡的性格雖然容易無意中漏口風,但到底是會盡量保護自己弟弟,多少會小心在意。

而他跟別人卻沒有這樣深切的羈絆。

然而,他並不猶疑。

這次的事情實在太大了,一旦那麽多的日軍高官被一鍋端,事後追查的力度會有多大,是可想而知的。

明樓負責沿途安保事宜的話,一定是日方首當其沖的懷疑對象。

日本人從來不會真心相信中國人,尤其是對汪偽官員這些輕易投靠過來的軟骨頭。

明樓的身份,實在不宜讓明鏡知道。萬一日方從明鏡處誘引呢?萬一汪曼春刻意刺激她的宿敵呢?

不可以留下這樣的弊端。

如果事成後日方追查起來,實在要搭上什麽人的話,他更寧願是自己。

明誠起身,走到落地窗邊,由半開的窗口望出去,說:“起風了。”

陽光已顯露出行將敗落的跡象,在他身上投下所剩不多的光影。

單薄的身體像是能被輕易卷走。然而,風過時,他身上熨燙過的制服十分筆挺,連一絲褶皺也沒被帶起。

似靜待的標槍一般,寧靜優美。

明樓接口道:“看來,是要變天了。”

明誠轉過頭來望向明樓,目光溫柔沈定。

數點碎金吻在他的眼睛和嘴唇上。他輕道:“是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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